想象他者的苦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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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象一下,如果所有人都“盲”了,但人们的眼前并非漆黑一片,而尽是炫目的光明,这个社会将会变成怎样?

对于这个怪诞的假设,若泽·萨拉马戈——葡萄牙当代最杰出的作家,将其付诸了实践。他的实验性长篇小说《失明症漫记》,基于这一离奇的想法,描绘了白色眼疾蔓延下人性的荒诞不经及不堪一击,对现代社会作出了尖锐的批判与讥讽的预言。他声称,*众人的“盲目”并非生理意义上的“盲目”,而是对理性的“盲目”*。

而这,也就是米尔斯在《社会学的想象力》中提及的公众的“漠然”。阅毕全书,最吸引我的,并非作者对各色社会研究字字珠玑的刁钻批判,而是其对社会弥漫的“不安与漠然”的挖掘和解剖,以及“个人困扰”与“公共议题”关系的分析与梳理。

在米尔斯啰啰唆唆、近乎繁复的追问中,潜藏的是其对个体命运的悲悯与对社会问题的关切。这部剖心之作,也逼迫着每位读者反思——虽然我们大部分人视力正常,但有多少人能看见真实?即便我们的双眼能看见真实,又有多少人的灵魂之眼,没有被动或主动地蒙蔽,没有患上理性的失明症呢?

如今社会中弥漫的“不安与漠然”,究竟是什么?又是如何造成的?是否有破解的良方?"个人困扰"与“公共议题”之间有何关系?张力何在?我们如何认识、理解、作为,才能让理性之光透过二者之间的罅隙?

对于这些问题,本文无意于给出一个确凿、稳固、唯一的答案,只期冀以《社会学的想象力》的部分观念作为指引前行的探灯,在杂草丛生的社会现实中,剥离出一条行进的窄路。

一、弥漫的不安与漠然

鲁迅先生早就说过:"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。"穿越数十年,这种漠然,似乎仍是我们时代的标志性特征。

娱乐化的消费社会中,吃瓜群众与愤怒路人面对此起彼伏的热点话题,一哄而上,再一哄而下。

其中,一些话题有了进展,但一些却好像石子投入潭中,涟漪消散,只余一片死寂。而每个热点话题背后,似乎都有一座大火山。这座大火山,也许是一个深厚的社会背景,也许是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,也许是一种平日被众人漠视掉的诉求与情感。

米尔斯在《社会学的想象力》中将个人困扰的感受分成了几个层次:漠然-麻木-不安-焦虑-不适,他指出:

"假如人们对自己珍视什么价值浑浑噩噩,又或者没有体验到任何威胁呢?这就是所谓漠然(indifference)的体验。而如果这种态度似乎波及所有价值,那就成了麻木(apathy)。最后,假如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珍视什么价值,但依然非常清楚威胁本身的存在呢?那就会体验到不安(uneasiness),体验到焦虑(anxiety),如果牵涉面足够广泛,就成了完全无法指明的不适(malaise)。"

这些朦胧的感受,都需要放在具体的历史社会的结构中去细致检索。

而困难之处在于,*人是很难超越既有的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去真正反思、细致检索的,如鲁迅说的,那就像“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带离地球”一样难*。

对于价值的梳理和探讨,似乎不是大多数人生活中关注的焦点。

其一在于,*问题本身太过笼统,无法用明确而合适的语言来恰当表述*。其二在于, *习以为常的生活惯性麻痹了人们对其存在形式及潜在威胁的思考*。好像这些有关价值的问题,并没有直接作用于现实生活,对其的思考,也并不具有必要性。既然如此,思考的意义何在?有那闲功夫,做些别的事情不好吗?——这就产生了所谓的“漠然”。

如果这份熟视无睹的冷淡态度,超越生活,扩展到所有价值领域,就成了“麻木”,而一旦价值的崩塌,间接作用于具体生活,威胁到人们的正常生存,人们不得不面对虚空无形的价值,却不知无从何下手,这便有了“不安”、"焦虑",乃至“不适”。

如果对“漠然”的人群,做进一步地区分,似乎还可以分为两种:*一是处于社会问题中心的、缺乏能力反抗的在场者,二是处于社会问题边缘的、具有一定资本的观看者*。

*前者的“漠然”,是因受到无力感的长久折磨,于是将冷漠作为化解痛苦的解药*。他们的“漠然”浸透了“苦楚”,这种“苦楚”,区别于中产阶级的“苦逼”,也不同于反思升华后的“苦难”,只是纯粹的“苦”本身。这种苦最大的特点,恰恰是反感受、反反思的,其呈现出的形态,便成了“漠然”。

而后者的“漠然”,则可以从几个维度来理解。

*首先*,借用梅洛·庞蒂的寓身认识论来理解。人们依靠身体进行思考,一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,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身体的“感性遭遇”。这回答了,为什么很多生活优渥、智识出众、趣味高雅的人,却对一些人的苦难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冷漠,很难达到“共情”,更有甚者,站在道德制高点上,对受难者进行地质疑与苛责。

*其次*,"漠然"源于一种“心理隔离”,部分人将受困于苦难的人视作“他者”——处于自身所在的世界之外的、因与自身隔离而“被不存在”的他者。

因而,*具有一定资本的人没有亲身经历过他人的痛苦,如果缺少一定的想象力,就无法共情,甚至以为那些苦难只存在于荧幕之上,与自己毫无干系,其对社会问题呈现出的态度,也便成了“漠然”*。

如果任由这种“漠然”蔓延,会发生什么呢?

我不禁想起之前一则交通事故的新闻,涉事司机只打电话不救人,导致在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,两个人被活活烧死。

汉娜·阿伦特也曾在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》中提出一个“平庸之恶”的概念。她发现,负责犹太人灭绝计划的少校艾希曼是一种恶的化身,但*这种恶并不是狂暴的战神,而是兢兢业业、忠诚平凡、手不沾血的平庸之恶。这种恶的根源,就在于不思考和判断力的贫乏。不思考人,也不思考社会。由于这种不思考,人会受意识形态机器的驱使,无条件服从,进行无思想、无责任的犯罪*。

这些都是“漠然”造成的悲剧,而这些触目惊心的悲剧的集合,加剧了社会性的“不安”。

二、想象他者的苦难

*苦难,让人哀恸,让人恐惧,让人愤怒*。愤怒,就会进一步追问。恐惧,就会想办法避免。偏偏哀恸,似乎没什么用。这是它无力的地方,也是它可贵的地方——因为这是人性的体现。

正如米尔斯所说:

"个体若想理解自己的体验,估测自己的命运,就必须将自己定位到所处的时代;他要想知晓自己的生活机会,就必须搞清楚所有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个体的生活机会。这个教益往往会是痛苦的一课,但又常常让人回味无穷。究竟是坚毅卓绝还是自甘堕落,是沉郁痛苦还是轻松欢快,是乐享肆意放纵的快活还是品尝理性思考的醇美,对于人的能力的这些极限,我们并不知道。但如今我们开始明白,所谓人性的极端,其实天差地别,令人惊惧。"

对普通人来说,如果没有经历过苦难,如何搞清楚所有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个体的生活机会,以便认识自己身处的时代,估测自己未来的命运?米尔斯已在书名中给出答案——想象力。唯有想象,才能超越现实,以同理心去竭力抵达共情,去感受他者的苦难。

而若没有具体的理解,将“个人困扰”上升为“公共议题”,就更无从谈起。*故而,了解他者的存在,想象他者的痛苦,不仅是个人理解他人、理解自我、理解时代的应有之义,也是“个人困扰”向“公共议题”转化的第一步*。

正如苏珊·桑塔格所说:"*指出有一个地狱,当然并不就是要告诉我们如何把人们救出地狱,如何减弱地狱的火焰。但是,让人们扩大意识,知道我们与别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着人性邪恶造成的无穷苦难,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善*。"

那么,如何去想象他者的苦难?

在我看来,这份想象并非胡乱臆想,也并非平空捏造,其*第一步,乃是看见,更具体些,是看见他人的悲哀*。

在《祝福》的结尾,鲁迅评价人们对祥林嫂的态度时,有一句话:"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,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"。

先前,我总觉得“活得有趣”四字听来别扭,因为我自觉算是“活得有趣”的人。后来反思,"活得有趣"并不是错,因为自己活得有趣,而把别人活得艰难当作“咎由自取”,这才是错。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,所以更需要去换位思考,去尝试发现。

看到了别人的悲哀,就不能装作没看见。所以*第二步,乃是尝试去还原和理解*。

理解遥远的他者当然是件很困难的事,也很难理解充分,但理解是必要的,即便是一点点的理解。

譬如绝大多数人,从小正常长大,上学、读书、消费、娱乐,自以为普通不过,但也许几百公里外,就有一个同龄人,还未免于精神上的恐惧,也许几千公里外,还未免于肉体上的饥饿。

所以,我们无法去和一个还饿着肚子的人谈尊严、自由与理性,无法面对种种如今看来无法忍受的陋习,进行轻飘飘地指责。

*远距离的观看,近距离的体悟,想象他者的苦难,并不是期冀去拯救,只求一点有温度的哀恸,生发一些对良善的号召,乃至化为恐惧与愤怒,助推社会现实的改变*。

正如雨果所说,"危难关头总有闪光,有时令我们头晕目眩,有时叫我们心明眼亮。"

*而光照不到的地方,我们就送去火焰*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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